写在前面
即使《送我上青云》的排片已经在影院进入了一个“濒死”状态,但围绕它的争议好像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有人说它贩卖女性焦虑,有人说它在挑拨两性矛盾。
刻意冒犯男性,人物不正常,厌男,这些揣测词被频繁地砸进主创的创作动机和心路历程里。
夸它的声音,目之所及,也都在围绕着片中那30秒的女主自慰和性高潮戏码。
女性主义又一次因为各种原因被当成噱头单独提了出来,在互联网晒谷场上被摊平,抹匀,涂抹,踩踏。
就像一根十年前的电线杆子,有人在上面糊满了治梅毒,办证,重金求子的消费主义小广告,另一群人带着红袖章一股脑地想给它粗暴地刮下来。
只是他们谁也没注意到,其实在那层层叠叠的碎纸皮癣下,还有一张寻人启事,一张早就被抹得看不到字的寻人启事。
今晚,我们就聊聊这张寻人启事。
《送我上青云》
一
这张启事,寻的是什么?
只是一位女性的性高潮吗?
对,也不对。
那一场放在我们的电影环境中惊世骇俗的女性自慰戏,确实是一个太瞩目的高光,以至于到了让舆论场失焦的程度。
但我怎么也无法把这部片单一地盖上女性主义电影的红章。
我始终觉得那一场自慰,只是一个外化的壳,或者说表现的手段。
它“寻”的内里,是导演在表现一个人对尊严的本能执守。
这根本就无关男女,整部电影在我看来也都只是对当代人在生存困境维持尊严的一次白描。
姚晨的那个角色更像是一面镜子,投射出了当代人(包括她自己)丢弃抑或追求尊严的古怪模样。
导演也确实兼顾了对好几个人群的样本式刻画,男性,女性,老,少,知识分子。
所以我非常不认同导演在挑拨两性对立这样的观点,这和男女根本没有关系。
作为一名男性,在好几个段落,我甚至看到了导演对于男性的关怀和同情。
虽然视角缺乏平视感,但不可否认这种关怀的存在。
比如全片最吃重的男性角色,四毛。
在前半部分他完全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丑角,这也是大部分男性对这部电影感到不满,冒犯的由头。
大概愤怒太容易激发非理想状态,导致“是什么让四毛变成这样的?”这样的思考变得稀缺。
很多人都没仔细揣度四毛的台词。
导演其实把一个男性对于穷的极端恐惧深深地根植在了四毛的每一句话术里,也多次通过将他和姚晨的对话,将姚晨面对物质的不在意和四毛勾连成了一种对比。
以此表达了一种对于男性群体的同情:
男性从小就被教育你必须要有钱,必须要成功,要养家糊口,这是社会施加给男性的极端压力。
同时女性又在被教育不需要太努力,不需要太有钱,找个好男人安稳就行。
这都是社会教育中的双向刻板印象。
还有两场盛男和四毛互相“强奸”的戏。
导演也借四毛的口问我们:“现在我(男)强上你(女)是强奸,凭什么当时你(女)强上我(男)就不是强奸?”
非但没有在制造男女对立,反而是在告知我们,男女对立始终都是一个伪命题,刻板印象根本就是社会教育的产物。
只是有些人选择性的拒绝思考罢了。
二
而当我们把女性主义标签从这部电影摘开,这张寻找尊严的寻人启事,也会一下子变得清晰很多。
故事始发于女主盛男卵巢里的一颗恶性肿瘤。
盛男本该是所有人里活得最有尊严的一个,从小衣食无忧,记者身份,新闻理想,嫉恶如仇,所有事都求问心无愧。她从不会为了什么而去低头,也不需要低头。
直到那颗肿瘤出现。
就像是索菲之死之于诺瓦利斯一般,这一颗可以和死亡划上约等号的肿瘤成了一颗炸弹,引发了一场巨大的坍缩,让所有人物都被吸入了那个寓意自我尊严的黑洞。
父亲公司正逢破产,30万手术费毫无着落,手术后卵巢摘除,被告知性欲将会永远消失。接踵而来的噩耗,让她不得不开始把尊严和生命放到了同一架天平上做轻重抉择。
其实,孰轻孰重在盛男看到医院楼下那个尿失禁老人的那个镜头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她无法想象身体的不可控,也无法想象死亡。
所以一切都按着马斯洛式的人性法则按部就班,尊严在生存面前开始变得一文不值。
盛男开始四处低头借钱。
最后通过四毛,盛男接下了为无良地产商的父亲写自传的工作,30万,刚好手术费。
而这个工作又引出了另外三条线,也是另外三个人物对尊严的求索。
三
第一条是盛男的母亲。
家庭主妇一辈子换来丈夫出轨十年,她却只能忍受,因为她生活中的一切物质都是丈夫给的。
临了到了绝经的年纪,却落得丈夫冷暴力,女儿嫌弃的下场。
她怎么也想不出自己这辈子到底为自己活出了些什么,于是决意跟着盛男踏上了寻找“自我”的路。
“已经二十多年没有人夸过我一句漂亮了”
“你爸找了一个,我也要找一个。”
她太需要通过有人在意,来获取被自己弄丢的尊严。
四
第二条是四毛,一个非常值得玩味的男性角色。
最初是盛男的记者同事,也坚持过新闻理想,拿过新闻奖杯。
但因为从小家境贫困,在嘲笑和物质压力前被打得溃不成军,最后成了一个极端渴望成功,极端恐惧贫穷的财迷。
为了通过这次盛男写自传的当口,巴结地产老总,他也跟着盛男踏上了去贵州山里给老总父亲写自传的路。
四毛属于将自己的尊严和财富划上了等号的那一类人。
他所面临的社会压力以及它穷了半辈子的经历都在反复折磨他,提醒他:只有钱才能改变你现在毫无尊严的生活。
但他又很清楚,在这个时代,获取财富和成功的必备能力是“低头”,是把自己的尊严彻底地丢在地上,踩碎来取悦那些高高在上的人。
四毛根本没有方向。
一辈子都在用丢弃尊严来换回尊严的死局里自以为是,兜兜转转。
可有趣的是,四毛这个角色不正是我们最多人快要成为的样子吗?
我们所受到的社会熏陶,不也正是在拼命地教我们如何圆滑,如何丢弃尊严来换那些我们想要的东西吗?
底子里,得病缺钱的盛男和得了一辈子穷病的四毛,又有什么区别呢?
五
第三条是李总的父亲,也就是盛男写自传的主人公。
老爷子一出场就满口辟谷,国学和养生,看似从容,其实只是在用这些东西来掩盖一个人的老去。
因为身体衰老失控,几乎很难有尊严地度过晚年,甚至有尊严地死去的困境。
电影中老人很少表露自己的困扰。
只是在和盛男的妈妈表白的时候,说过一句:“上次中风之后,手就不听使唤了,很多事就没办法自己做了”。
配合围绕盛男对女性自慰权利的讨论,这句话也可以理解成在塑造一个男性阳具自慰权利被剥夺的老人形象。
同时电影也用了大量对比,来暗示老人的失格。
说着国学,修道,打坐,下山后却也“动念”满口酒肉。
年轻时无数人登门求其提字,老去后无人问津,以至于盛男的母亲一出现,便起心动念。
当初自己引以为傲的一手好字,现在也因为手的失控,彻底与他没了关系。
但这条线和四毛的又完全不同,编剧还是以“将死之人”的身份给了老人一个出口。
盛男的妈妈从老人那听到了二十年没听到过的那句“你很漂亮”;
老人也在晚年弥留的时光里因为妈妈的出现完成了生于爱欲,死于爱欲的最后愿景。
导演用了一段老人躺进水中的棺材,慢慢飘向一个像极了女性子宫的山门洞口的超现实段落来寓示老人因为盛男妈妈出现,寻回了自己丢失已久的尊严,也因此安心离开了人世,再无遗憾。
“爱欲是每个人的生死之门,我从哪来,还从哪去。”
便是如此。
六
除了这三条明线,这一路里还有一条暗线,也就是盛男对于和喜欢的人享受一次性爱的需求。
这个需求自然也寓意着她在失去那个女性器官,失去性欲之后,想要维持自己作为女性的尊严的最后尝试。
所以性只是这部片打开“尊严”母题的一个手段。
盛男和老人其实都一样,如何有尊严地死去和如何有尊严地失去性欲,骨子里,根本是一回事。
但这条线还发挥了一定的功能性,引出了另一个重要角色:
袁弘饰演的知识分子刘光明。
他出场就很有意思,一副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把自己的钱全部给了路边丢失棺材的老妇人。
谈吐也丝毫不沾尘土,从云谈到宇宙,从宇宙谈到人类的灵魂哲学。
同为知识分子的盛男也自然对他的理想主义一见倾心,脱口而出的“我想和你做爱”也寓示盛男以为自己寻摸到了女性尊严的边缘。
但也是从这句话开始,她又见证了一场更没有尊严的人设垮塌。
刘光明原来是地产商老总的上门女婿。
他的半辈子都在吃软饭,他在那个家里也没有任何尊严可言,像是这个富商大贾家里圈养的一个宠物。
电影用了两个特别狠的细节,来表现了这一点:
一个是他小时候被视为天才的“背圆周率”能力,现在只是地产商家里来客人时唤来表演的饭后节目。
另一个是他对学历,知识的追求,高考失败的经历,在这个反智的暴发户家庭里也成了一种永不过时的笑料。
这个角色在电影中还起到了最大化的讽刺作用。
你会感觉到刘光明一边鄙夷着这些,一边又享受着他们给自己带来的糖衣炮弹。
他需要认同,可又离不开温柔乡。
只能通过在鞋柜上贴自己的照片,让岳父换鞋的时候能向自己鞠躬。
只能在自杀未遂后趁着老爷子的葬礼,所有人鞠躬的时候,站到所有人前面,享受这种虚假的尊严,泡沫般的快感。
最妙的是,你还会后知后觉的发现,当初他第一场戏里,哪怕受骗也要帮助那个丢棺材的老妇人的行为其实也不是出于善心,而是抓紧一切机会从别人那得到尊重的一种纾解。
哪怕明知是骗子,也在所不惜。
因为,尊严之于他,比什么都重要。
写在最后
整部电影就是这样。
在各种繁复日常的困境中借着盛男的脚步来回穿梭,不丢出任何解决的办法,只是给你看看人们为了尊严,在做一些什么样的事情。
给你看青云倒影在河面,老人乘着棺材在青云的涟漪里远游。
给你看男人在性爱里闭眼入梦,女人在高潮里踩云升天。
给你看那个拍云的知识分子,在圈养他的楼顶,面朝青云,一跃而下。
给你看自己,看我,看他,看所有无解的混沌和痛苦。